去年年初,我爸突然身体不适,恰好我休假在家,便带他去了医院。
医生怀疑他肝有点问题,让我带着去做个血液检测。
变故始于检查报告出来之后。
我见那上面显现的我爸血型是O型,便打趣道:“爸,你怎么可能生出我来?我是AB型血耶。”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我爸一把抢过化验单瞅了一眼,瞪着铜铃大的眼问我:“你真是AB型?”
我不假思索地点头确认。
“见鬼了,你妈是B型。你只能是O型、或者B型的。”我爸把那张化验单翻来覆去地看,视线好像要将其灼出一个洞来。
傍晚,我老妈在我弟的陪同下送饭菜来了,我刚带着我弟去了趟医生那儿,我妈就不见了。
“我妈呢?”
“被我骂走了,不守妇道的东西!”
我跟我弟面面相觑。
将我弟打发走让他去找我妈后,我低声跟我爸说:“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,你这样说她,要出事的!”
“还要弄得怎样清楚?你就是问遍全世界,我跟你妈也生不出你这样的女儿来!你妈心虚,我刚一问她她的手就发抖,一张脸白得像是碰见了鬼,我肯定没冤枉她!”
之后,在我爸拒医加绝食的抗议下,我不得不跟他和我妈一起去做了亲子鉴定。
在鉴定中心抽血时,我后悔得只想往自己脸上抽俩耳光:让你多嘴。
也许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一段特别难熬的日子吧。
第二次扶着我爸走向鉴定中心的那一刻,我心下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。没来由地心慌,感觉整个人都漂浮在某个虚无的空间里。
果然,我爸抖着手看完鉴定报告后,说什么也不愿再去医院,怒吼着让我带他回家。
我看到那上面显示我跟我妈有生物学上的关系,跟我爸却没有时,心里憋屈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刚一进家门,我爸把文件袋往茶几上一摔,用尽全力跟我妈嘶吼道:“陈丽芸,我周国仁这辈子哪一点对不住你,你要欺骗我四十年。四十年哪………”
我满脸疑惑与痛苦地望向我妈,她不自然地低下了头。之后不到一分钟,我爸便慢慢伴着沙发靠背缓缓地滑倒在了地上。
救护车呼啸而至,我妈执意跟在我身后,倔犟地爬上了车。
俗话说,福不双至,祸不单行。我爸刚一醒过来,我便被医生一脸凝重地叫到了办公室。
站在他身旁等待他开口的那两分钟,我活像是那等着法庭判决的重刑犯。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,停止了跳动,周身的血液也凝固了。
预感成真,我爸得了癌症,时日无多。
医生不说我也知道,我爸的真实病情最好不让他本人知道。要不然,以他那火药筒性格,加上我身世这事,他指不定还能有几个日子。
飞快窜进洗手间洗了一把脸,反复确定自己的表情没什么异样后,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了病房。
病房门是关的,我的手刚摸到门把手时,就隐约听到我妈在说:
“我以我的人格和我们陈家的姓氏起誓,结婚四十年来,我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。
娉婷的事,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。我只求你能给我时间,也求你一定配合医生把病治好。”
透过门上的玻璃,我看见我妈低着头站在我爸床头,老泪纵横。
别看我爸牛高马大,脾气也火爆,但在这之前特服我妈治。
天气合适时,我爸会拉着我妈去公园玩。我爸这人,不管是下个棋还是打个牌,都能跟人急红眼。
每当我爸因旁人多嘴走错棋或者同伴出错牌,怒发冲冠逼得人下不了台时,我妈扯开嗓子悠悠地叫上一句:“不高兴就别玩了,走,回家啦。”
我爸便乖乖地放小了声音,高高抬起的屁股也悄无声息地回了位。
这次,大概是有了我妈的承诺在,亦或是我爸也相信我妈不会做出一些出离的事情,但又实在弄不清楚这中间的猫腻,我爸勉强答应了我妈的请求。
我爸的治疗推上日程后,我才找时间私下里跟我妈好好谈了一次。
只是,让我没想到的是,我妈竟然从跟我爸住了近三十年的房子里搬出来了。
坐在她租来的房里,我神情落寞:“咋住这儿来了?”
“你爸的意思。事情查清楚之前,不让我回家住。”
望着我妈那手足无措的样子,我再也忍不住了,一把抱住她放声大哭起来:“都怪我,我不该多那嘴的。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……”
我妈愣愣地望着我爸的检查结果,脸上的肉抽搐好几下之后,艰难地开口说:“娉婷,我会告诉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。但是,以后妈可能要跑很多地方,你得帮我。”
我胡乱擦了擦眼泪和鼻涕后,坐直身子,认真回答说:“好的,当然。”
四十年前,我妈还住在单位的单人宿舍里。
离她跟我爸的婚礼还有二十多天时,一个初夏的深夜,我妈因服了治疗植物神经紧张的药,在宿舍里休息。
刚睡下不久,还有一点感知的时候,她听到室友打开门出去了。关门时,期待中的“咔哒”一声没响起,门没关严。
但她实在不想起来,便安慰自己说整个二楼住的都是女工,结过婚有老公的都搬出去住了,应该没有男的来。
但是,第二天早上醒来后,她发现自己睡裙被撩到了胸口处,两腿间也滑腻腻的。
当时,她已与我爸有过肌肤之亲,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。
她仔细回想起前一晚的事,却什么也记不起来。
后来,她又想,也许是我爸来过了,见室友没在便过了夜。早上怕被别人看见不好意思,特意早早地走了。
后来,结婚不到一个月,便发现有了我。
因我爸身体一直很好,结婚四十年来从没进过医院,自然就不知道他的血型。
我的五官和身架都长得都像我妈,所以……
“现在看来,那人不是你爸。”
“可是,这么多年了,你去哪儿找那个人,又怎么证实?”我望着我妈那镇定的模样,便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多余。
“我们住的那楼,总共只有四层。一楼是厨房和洗澡间,二楼住女员工,三楼住男员工,四楼放着厂里的一些闲置物品。那天又是周末,上班的只有那么几个人。”
认真聆听的同时,我暗暗佩服着她的细膩和冷静。
“我当时也起过疑心,所以一直记得那几个人。妈一一找来,让他们跟你去做亲子鉴定,可以吗?”
我望着她那布满血丝的脸和明显憔悴的容颜,以及争先恐后窜出来的白头发,脑海中又闪过我爸那张震怒的脸和检查单上的那几个字,一字一顿地说:“好,不管去哪,我都陪你。”
我妈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头,原因就是他那时既有才情又风流,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说鬼话。
这样的人,私下里也许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
但是,当他听明白我妈的来意后,爽朗地一笑,马上伸手从头顶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头发上抓了几根,使劲一拔。
然后,对着强光处选了两根带毛囊的高高举起。我妈连忙小心翼翼地拿纸包好,点头道谢告辞。
“应该不是他。”电梯里,我小声跟我妈说。
她轻轻嗯了一声后,没说话。
找第二个怀疑对象时,有点波折。
那人姓朱,不但年龄与我妈相仿,还明目张胆地表达过对我妈的好感。但是,退休后,他就跟着儿子一家住到珠海去了。
没办法,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他的下落,我爸又还眼巴巴地盼着我妈拿出证据来,再远也得去。
真见到那人时,我信了我妈的话——他是真对我妈有过那意思。
因为,他听说我妈的经历,尤其是听到她年过六十还因这么狗血的事情被我爸赶出家门后,眼里有明显的嘲讽。
但是,他还是非常大方得体地问,需要他做什么。
我妈告诉他,这仅是私底下的帮忙,无需本人到场,只需采个标本就行,比如头发之类。
那人很认真地对着镜子撩出几根黑头发后,用手捏住其中的一根用力一拔,看见上面粘着个明显的白色小点后,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妈一眼,顺手递了过来。
我妈连忙用早就准备好的白纸接了。
走出他家门口的那一瞬间,我突然怀疑起我妈来。她这办法真的管用吗,就没有别的可能?
两个多月过去了,我爸早已出院,成天坐在阳台上发呆,他能撑到我妈找出真相吗?
我妈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,在回程的高铁上,冷不丁说:“还剩两个。那个周末上班又住在那儿的,总共有五个人,其中一个已经去世。”
我张大嘴巴望向她,迟迟不肯收回视线。
“不会那么巧的。”停了一会,她又补充说:“万一有那么巧,就认命吧。”
正当我们母女俩相顾无言不知如何是好时,我妈的手机响了,是她以前一个同事发来了微信。
大意是说,原来在他们厂上过班的一个同事,跟她们还玩得很好,唯一的儿子因车祸去世了。
“可惜了,三十刚出头……”
突然,我妈把大腿一拍,低声说:“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”
原来,她们说的那同事,四十年前的那个周末虽然不上班,但因有人帮他做介绍,也没回家。
就在那天下午我妈还曾见过他。但因他小了我妈三四岁,又玩得好,从来没有怀疑过他。
跟着我妈找到那人家里时,我顿时明白了我妈那同事嘴里“可惜”二字的意思。
那是一栋坐落在郊区的独立别墅,透过宽阔的铁门望去,里边的奢华随处可见。
大门口的石狮子,廊前及院子地面上的大理石,假山云亭,抬起头来有半个人高的大狼狗,修剪整齐的超大山茶花等。
身为这家独子的盛年男走了,家中的凄清和悲痛显而易见。
只是,当我妈亮出身份时,应门的人打了个电话后,以家中不方便为由,将我们拒在了门外。
我妈也没有强求,只给来人留了个电话,请她一定亲手交给男主人,就走了。
转机终于来了,半个月后,我妈接到了那旧同事的电话。但是,我妈刚提到我的事情,他便不愿再将话题继续下去。
我妈敏感地意识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。
她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,就以信息的形式将家中近期发生的事,以及我爸的身体情况都作了详细的叙说。
并声称,她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,没有丁点别的意图。
为了彻底打消对方的疑虑,我妈还将我在一所大学当老师的情况,和强奸案的追诉期限最长只有二十年都一并发了过去。
终于,一个星期后,那人答应见面。
为免难堪,我只将我妈送到指定地点,坐在车里没有跟过去。
两个多小时后,我妈红着眼睛出来了。
远远地,我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,在门口立住,目光追随着我妈,直到看见我后,才停下来。
视线相对时,我朝他点了点头,他也微微挑眉以示回应。
直到将标本送进鉴定中心,我妈还未发一言。
一个礼拜后,又一份鉴定书出来了,我妈却迟迟不敢打开。
坐在车里,凝视着静静地搁在膝盖上的文件袋,我妈的喉咙滚动了好几下后,才开口。
“不用看,是他。但是,他已经有了一对双胞胎孙子,老婆正因他儿子的去世卧病在床,不会认你。”
我没有说话,静静地等待着真相的揭晓。并趁我妈整理情绪的空隙,借口将手机铃声调至静音,打开了录音。
我妈说,四十年前的那个晚上,那人因个子不高再一次被相亲对象放鸽子后,心情巨差。
于是,找了几个人狠狠地玩了一个晚上。
喝得糊里糊涂回寝室的时候,错把二楼当成了三楼。我妈住的是203,他住的是303。
当他跌跌撞撞地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,那原本就没关严实的门自动开了。他往里走了几步,摸到一张床便躺了上去。
睡得迷糊中,他感觉自己摸到了一对属于女人的东西,但他以为像之前经历过无数次的那样,是在梦里。
直到后半夜,他因口干舌燥爬起来找水喝,借着微弱的灯光才发现自己睡错了地方。
被吓破胆的他,急忙蹑手蹑脚地摸出了门,又连滚带爬地回了自己寝室。
那之后的一连几天,他都特别紧张。尤其是头一两天,总是神情恍惚,听见警车鸣笛就头皮发麻。
等了半个月后,见没人去告发他,才慢慢放下心来。
约摸一年后,他也因结婚搬离了单人宿舍。三十五岁那年,又调离了原单位,那件事就这样被彻底尘封了起来。
“我不去找他,他还不知道是我。”
将老妈送回后,我几乎是一路飞奔回到了我爸那。
我将录音放给父亲听的当天晚上,我爸主动给我妈打去了电话,我和我弟片刻不敢停留地接回了我妈。
五个多月后,我爸安详地躺在我妈的怀里走了。
时光荏苒,不管世间的人情冷暖怎样变迁,阳光依旧和煦,世界也仿佛从未老去。
我唯一庆幸的是,我爸妈的感情,没有因我这离奇的身世受到影响。
(全文完)